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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平 2018-05-31



高 腔

马 平



一  锣鼓

  

  屋前那棵白玉兰树又开花了。这个春天来得早,米香兰却没有留意,花是不是也比往年早开了一两天。这几天,她只管去留意丈夫柴云宽了。柴云宽又有一点反常,成天像一只蜜蜂,哼着出去,哼着回来。

  米香兰的父亲米长久长年瘫痪在床,不知有多少年没说过上门女婿一句好话。这一回,他却对女儿说:“大秀才那几点墨水,大概已经写了几个正字呢!”

  家里只有一台小彩电,一直摆放在父亲屋里。除了轮椅,那就算家里最值钱的东西,父亲格外爱惜。那电视对父亲也好,这么多年了,竟然只让人修过两次。父亲爱看电视剧,也爱看新闻,尤其是本地新闻。“电视上又是锣又是鼓。这个家四张嘴,总得应一声呢!”他说。

  米香兰难得有空看看电视,加上从不参加任何会议,所以,好多事都好像瞒着她一样。柴云宽知道她不爱听,往往还是要故意滴一句漏一句。再说,这一回阵势多大啊,田间地头又没有上锁,她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呢?

  白玉兰花瓣不断往地上掉。柴云宽从外面回来,看见米香兰在磨镰刀,就吃力地弯下腰杆,捡起几片花瓣,这就算他一天也做过正事了。

  米香兰举起镰刀看了看,锋口上的阳光晃花了眼睛。

  柴云宽用花瓣做了一把扇子,扇了几下春风。他说:“这一回,评选贫困户,没有把我们家漏了!”

  米香兰扭身进了灶房。这段日子,她总是变着花样做饭做菜。父亲下半身完全瘫痪,加上不是这样病就是那样病,饭菜总会照顾着他。万幸的是,他的一双手一直能使出一点力气,自己还可以勉强吃饭。

  午饭时间到了,柴云宽却又不见了影子。

  太阳正好,米香兰把父亲抱进轮椅,再把轮椅推到白玉兰树下面那张小石桌跟前。然后,她把饭菜端上小石桌,在矮板凳上坐下来,给父亲一口饭一口菜喂起来。

  父亲让开了一口饭,换上了几句话:“伙食开这么好,给谁看啊?快来看,这个家并不贫困,吃饭还是不成问题的!”

  米香兰不吭声。父亲他爱吃菜就喂,爱说话就听。

  父亲叹了一口气:“这花田沟,这从前的前进大队,现在成了贫困村,开初我也没有想通呢!”

  米香兰赶紧把饭给父亲喂了。

  “贫困户,都要先写申请呢。然后,大家来评。村上公示了,然后,镇上还要公示……”

  筷子又夹起了菜。

  “锣鼓一槌应一声。”父亲说,“这锣是锣鼓是鼓,你却要装起当个聋子。”

  米香兰又赶紧把菜给父亲喂了。

  “吃了上顿没下顿,还说买马去周游!”

  父亲大概又把薅草锣鼓搬出来了。爷爷和父亲都当过薅草锣鼓唱歌郎,方圆几十里都有名声。父亲说话,时不时会冒出一句两句歌词。

  “这村里谁不知道,这个家的憋屈,根子在我身上……”

  “爹。”米香兰轻轻叫一声,“你又这样说!”

  父亲吃了菜,不再说话。他那不停颤抖的手,把筷子要了过去,

  米香兰站起来,顺着下方的一坝庄稼望过去,在石拱桥那儿停下来。她再顺着一面山坡望上去,那座旧戏楼在太阳下面好像变高了,她的眼睛就又花了。

  从小到大,米香兰都一直相信,父亲走夜路一步踩虚,从那石拱桥上跌了下去。她知道真相的时候,已经从高中退学去学唱川剧,并且和师兄柴云宽好上了。同村的牛春枣一直追她,听说心上人被一个既会唱戏又会写诗的英俊小生抢走,绝望得拿脑袋砸墙。

  米香兰出生在青黄不接的季节,还差五天才满月,家里的口粮却管不了两天了。父亲在夜里上山去摘生产队的胡豆,被一个人跟踪上了,结果慌不择路坠下了悬崖。天亮以后,爷爷上山寻找,突然看见崖壁上的一蓬七里香兜着他的儿子。七里香开了一大团花,而他的儿子只有小小一撮,都看不清脸朝上还是朝下。

  米家几代单传,到了米长久这儿出了大岔子。米香兰知道,父亲开初就看不上柴云宽,母亲的态度却正好相反。母亲入了戏,父亲只好依了。事实上,当时一起唱戏的姐妹都觉得柴云宽不配,米香兰却是一句也听不进去。柴云宽并不嫌她有一个瘫痪的父亲,并且都同意做上门女婿了,还要怎样呢?

  母亲有一副好嗓子,也会时不时像父亲那样用歌词说话。女儿的嗓子却更好,并且比母亲有一副更好的模样。米香兰已经出落成了一枝花,早有人喊她“戏人儿”。因为她去的是“火把剧团”,又有人喊她“火把女子”。“火把剧团”不过是业余剧团的一个戏称,那时候即便没有电灯也有煤汽灯,夜间演出已经不再用火把照明。母亲喜欢看戏,一心指望女儿被县剧团招去当了正式演员,她说她往那儿一想浑身都是劲,所以,“火把女子”她不爱听。

  母亲独自一人种着一家五口的责任田,还修了四间“尺子拐”房子,并且先后把两个老人送老归山。“火把剧团”在农忙时节是不演戏的,米香兰回到家,母亲却舍不得让她的兰花指拈一点农活。一天夜里,母亲关着门给父亲洗澡,屋里传出了歌声。米香兰偷偷站在门外,没听几句就羞着了。后来她知道了,那是父亲和母亲在比赛唱薅草锣鼓歌呢。

  谷子收回来了,母亲又可以缓一口气了。她知道,柴云宽第二天就要从八里坡过来,接上女儿一起回剧团。她要用新糯米为一对才子佳人打糍粑。夜里,她坐在灶前烧锅,灶火映亮了她的脸。她一高兴,就要女儿教她唱一段川剧。

  米香兰教的是川剧高腔《绣襦记》的一个唱段。她先给母亲讲了讲剧中人物李亚仙与郑元和,再告诉母亲,这一段的曲牌叫“红鸾袄”。

  “红鸾袄?”母亲说,“多好听的名字啊!”

  

  郑郎夫未把前程放心上,

  倒教奴心中暗着忙。

  好男儿应该有志向,

  须做个架海紫金梁……

  

  母亲很快就会唱了。她还想往下学,但身子一歪,说睡就睡着了。她好像已经把糍粑打好,好梦都跑到她的脸上来了。

  米香兰怎么也不会想到,她那次离开家以后,就再也见不到母亲了。

  母亲走时,已经入冬。那天傍晚,她已经没有力气上灶,就早早上了床。事实上,她的身子已经肿了快一个月,但她不想让女儿知道,父亲也没有办法。她甚至也没有力气说更多的话。她只说,睡一觉起来,到镇上医院抓一服中药,就好了。

  那天半夜,父亲从床上滚了下来。他爬到门口,长长地喊了一声。

  米香兰认为是自己害死了母亲。她当时是真不想活了,给自己设计了若干种死法,包括从父亲坠崖的地方跳下去。要不是柴云宽守着她寸步不离,她早就活二世人了。

  父亲自然也想死。他一再绝食,最终还是女儿的泪水让他张开了嘴。

  母亲出七那天,米香兰在家里一直没有起床。夜里,柴云宽实在熬不住,睡着了。米香兰起了床,摸黑到了母亲坟前。她跪在地上点燃纸钱,让火光照亮母亲的坟头。她说:“妈,你歇够了没有啊?今天,我要把上次没唱完的那一段戏,都教给你。妈,我们接着唱‘红鸾袄’啊……”

  天上飘下了零星的雪花,纸火熄了。米香兰站起来,好一阵开不了口,好像在等待锣鼓。她还没满十九岁,但她知道,这将是她最后一次唱戏。她在心里默念着母亲唱过的戏,匀了匀气接上了。然后,她唱一句就停下来,那是要把时间留给母亲。

  

  古今来多少好榜样,

  媲美先贤理应当。

  愿君家怀大志风云气壮,

  休得要恋温柔儿女情长!

  

  米香兰听见了母亲的声音,看见了母亲那被灶火映亮的脸。而在远处,人们听见坟地里一腔唱一腔停,以为米香兰已经疯了。

  

二  布谷

  

  戏楼建于清朝晚期,石拱桥却更早一些。因此,这儿从前叫拱桥沟。人民公社时期改为前进大队,到了又要掉头叫村的时候,上面却规定一县之内村名不能雷同,另一个拱桥沟不知凭什么就占了先。戏楼叫乐楼,乐楼沟却好像不大顺口。比来比去,村名只好在沟底的坝子上落了脚。那片开阔的田地叫花田坝,住在坡上的人却又对花田坝村有意见,因为那等于把他们排斥到了村外。最终,上面拍了板,叫花田沟村。

  “花田”两个字是怎么来的,却又说法不一。柴云宽说有一出川剧叫《花田错》,还分出了一个折子戏叫《花田写扇》,那里面的故事就是这沟里出去的。当然,没人相信他的话。要说错,花田沟排第一的姑娘米香兰跟了他,那才是一步走错步步错,大错特错。

  写扇?写散吧?写嘛,看看散不散。

  柴云宽从二十里外的八里坡入赘到花田沟,并没有改名换姓。结果,大家都看到了,尽管这个人是一团糊不上墙的稀泥,米香兰和他却一直没散。

  花田坝中央那块麦田,就是他们家的。单看那麦子每年的长势,谁也不会相信,他们那个家都已经掉到沟底了。

  那块麦田上午开镰,村两委又通知下午要开会了。

  村上的学校撤了以后,校舍做了村委会,和戏楼面对面。柴云宽从家里去村委会有两条路可走。大路远一点,开头要下一道小坡,然后穿过花田坝拐上古驿道,从枫树林里爬上去。小路近一点,开头要爬一道小坡,然后全是平路,只不过随着山形有两个小弯一个大弯。

  柴云宽不待见那大弯里住着的一个光棍,很少走那条小路,这一回却不得不走近路赶一点时间。每年农忙时节都一样,米香兰除了管一管猪,只顾着自己去下地。他腰杆上有伤病不能去割麦子,在家里也并没有闲着。家里那一堆零碎活路,害得他开会都要迟到了。

  一辆小车从村委会开出来,下了一道缓坡,过了一座平桥,再上了一道缓坡,在垭口的一棵大柏树下面消失了。

  柴云宽真迟到了。会议室后半部分没有一个空座,他在第三排坐下来。右边和背后坐着他的两个扑克搭子,也是对头。一个在他右耳朵边上说,镇上干部已经陪着县上干部走了,省上干部倒留了下来。另一个在他背后说,市上的人说是过几天来,我还想怎么提前来了一个,原来是你。

  台上坐着三个人,一边是村支书牛春枣,一边是村主任米万山,中间那位不认识。牛春枣正在讲话,柴云宽不爱听,脑袋偏向右边一问,原来中间那位是省上给这贫困村派来挂职的第一书记。

  柴云宽刚把腰杆挺直,就轮到第一书记讲话了。

  这个年轻人面相不错,嗓子却不好,好像叶子烟熏出来的。他那四川话,又好像是装出来的。他讲的也是一些大话,却一听就知道,水平比牛春枣高多了。

  他说:“从今天起,我就是花田沟村的一员了,我就要用‘我们花田沟’来造句了。我们花田沟……”

  靠窗的一个人突然喊起来:“第一,说钱!”

  背后的那个扑克搭子跟着喊起来:“第二,说票子!”

  牛春枣立即就把桌子拍响了:“第三,说人来疯!”

  第一书记抬起双臂,好像要撑着桌子站起来,结果却是把双手向下使劲一压。他大声说:“总之,先说会场纪律!”

  会场上渐渐安静下来。

  柴云宽却像小学生那样举起了一只手。

  第一书记看着他:“你有话请讲!”

  柴云宽清了清他的好嗓子,说:“这么有文化的一个地方,为什么成了贫困村?‘老第’,你也看到了,主要是村干部没文化,村民没素质……”

  牛春枣又拍了桌子:“少称兄道弟!”

  “第一的第。”柴云宽说,“比如你,老牛。你这什么文化!”

  牛春枣还想拍桌子,看见“老第”对他摆了摆手,就把手放下来。

  柴云宽接着说:“我知道,老牛,你现在排第二……”

  “我来这儿不是排座次的!”“老第”打断他说,“你来迟了,没听介绍。我姓丁,叫丁从杰。你贵姓?”

  “免贵姓柴。”

  靠窗的那个人说:“他免贵姓米!”

  柴云宽扭过头去:“你爷爷姓米!”

  米万山一直勾着头,那样子就像在打瞌睡。他突然抬起头,说:“你们都没有念过书吗?”

  “老第”立即站起来说:“这儿从前是一间教室,你们拿我当新生了,是不是?”

  “这也不是演戏。”牛春枣也跟着站起来,“要演戏的出去,戏楼是现成的!”

  会场上又闹哄哄的,那个扑克搭子好像说了,走!

  柴云宽站起来,端着一副身板向外走,就没听那个烟锅巴嗓子还说什么了。

  会场上却传出了一阵掌声。

  柴云宽在操场上一边走一边等,没有一个人跟出来,只好硬着头皮从戏楼旁边走了下去。枫树林里的空气比会场上好到哪儿去了。他顺着古驿道朝下走一段,然后转身朝上爬一段。路旁有一棵弯腰杆枫树,正好可以让他把身子斜靠上去。林子并不密,他顺着小溪一路往下看,溪边那一片密匝匝的人家只露了一些顶。自家的房子在小坡上,一片瓦都看不见,他却看得见自家的麦田,还有米香兰的背影。

  他第一次被米香兰带回家来,就是在这片麦田里见到了岳母,他最初看到的就是割麦子的一个背影。岳母在世时对他太好了。这会儿,那背影有点混淆,让他的鼻子有点发酸。

  当年岳母走了,他把眼睛都哭红了。他在下雪的时候写了一首诗,题为《布谷》。

  那以后,布谷每年一叫起来,柴云宽却盼着它尽快歇下来。布谷飞进诗里是一种鸟,留在现实中又是一种鸟。他光听着那叫声都累。布谷,它可是飞着吆喝不腰疼。柴云宽也一直想飞,远走高飞。但是,米香兰还没怀上孩子,他就哪儿也去不成。布谷催收也催种,他在夜里一点不懒,米香兰身上却是一直没有动静。他当然知道,自己早已有了一个懒名声,那也怪不得他,因为他天生就不是务农的料。他要是生在城市,唱戏、写诗,哪一样都不在话下。他有一副好口才,却又不适合做生意,因为他什么话都藏不住,光是一个价钱都会让人一上来就摸了底,所以,他最在行的就是做亏本生意。米香兰挣下一张板,他就要折上一扇门。还好,过了七年,米香兰终于怀上了孩子,他才算终于拿下了一张出远门的通行证,立即就去了大城市。但是,孩子还要等两个月才出生时,他就回来了。他说,他在外面拜一个高人学了卜卦,那人给他卜算出来,他要是早几年外出打拼必将衣锦还乡,如今身在异乡却会性命有忧,腰杆受伤或许就是一个报警。事实上,他在外面什么活都干不了,什么苦都吃不了。他也受不了夜里没有女人那个苦。他那腰杆还真让一包东西闪过一下,不过没几天就好了。

  弯腰杆枫树好像在一点一点拉直。柴云宽再也找不到合适的姿势,就站起来,看见了戏楼的一只翘角。岳母在世时一直说,她想早点看到柴云宽和米香兰双双登上村里这戏楼演一场戏。结果,戏没有演成,米香兰还点了一个火把,差点把它烧了。

  八年前那个冬夜,却真的让他的腰杆留下了一个病根,正好算在外出打工的账上,这些年他正好不再装来装去。那一夜,他蜷缩在这枫树林中的一个草窝子里,直到天亮时米香兰喊了他一声。他在草窝子里就把台词编好了。他想从戏楼上弄一点古董去变钱,正好那女人说她男人在外面找得到买家,就约好夜里一起干。戏楼是大家的,不偷白不偷。

  米香兰说:“你们本来是去偷个情,你却硬要说成去偷个文物。呸!你要是让我的儿子听见了那个偷字,我撕烂你的嘴!”

  柴云宽好歹也听出来,米香兰看在儿子的分上,已经饶过他这一回了。还好,那个女人春节一过就外出打工去了,从没见回来过,后来听说她离婚了。柴云宽去镇上的医院看过腰杆上的毛病,但那要花一笔钱,只好忍了。打扑克不费腰杆,他和几个年龄偏大的人组成了相对固定的搭子,诈金花。渐渐地,那成了他的强项。诈金花讲的是“诈”,他认真吸取做生意的教训,表演功夫渐渐就派上了用场。搭子们联手对付他,但他们常常被他的油嘴滑舌弄昏了头,依然不是他的对手。他们下的注头小得不能再小,大一点他就退出,这是原则。他输得最多的一回,是一十三元七角。他赢得最多的一回,是一十八元六角。所以,开初还有人到他家里去讨过赌账,后来就没有那回事了。

  

三  火把

  

  八年前那一天,柴云宽说他在床上闪了一下,腰杆上的伤病加重了。他吃过早饭出门去溜了一圈,吃午饭时却又说他晚上要去镇上看电影,要米香兰拿钱给他买电影票。他当然知道,米香兰不会给他一分钱,但是,这样请示一下,看电影才会像真事一样。

  当时已进入腊月。下午,柴云宽在屋角烧了一堆柴疙瘩火,坐在板凳一头,把几颗苞谷在板凳另一头撒来撒去。他那是在卜卦。卦相可能不大成功,他就把苞谷丢进火堆,让它们炸起来。这样的爆米花也不成功,留在地上会惹责骂,他只好蹲下来一颗一颗拈起来。接下来,他好像发了写诗的兴致,但在一张纸上写出来的是一个女人的名字,赶紧撕下来烧了。纸灰飘在地上,他只得又蹲下来一点一点抹掉。

  天色已经不早,他在火堆里烧了三个红苕,把他一个人的晚饭解决了。他把乌手乌嘴洗干净,换上过年才穿的衣裳。他走到院坝边上,扯起喉咙唱起来。

  

  凄凉辛酸,

  落拓天涯有谁怜!

  

  米香兰正在责任田里给麦苗追肥,停下来听了听。那是川剧高腔《迎贤店》里的唱词。麦田被粪水泼过,就像下了一场臭烘烘的雨。那戏却更臭,起腔那么高,也不怕把喉咙和腰杆一块儿闪了。她把一瓢粪水泼出去,却没有把一句脏话骂出来。

  天色已经转暗,四周的山峰正在拉高。

  米香兰挑着空粪桶走上地埂,麦田四周空空荡荡。柴云宽自从去了一趟大城市,就算见过了大世面,成天把小路当大街来走。他刚才那一嗓子,没有什么凄凉辛酸,倒好像是人逢喜事精神爽。他中午说起电影的时候,就已经是那个调调了。剩在村里的女人多呢,他大概是秀才当不下去了,而要去当一个义士了吧?

  柴云宽从屋前的小坡走下来,上了花田坝上的大路。他走得很慢,一句戏好像已经把他唱累了。

  米香兰挑了一天粪水,身上却还有没使完的劲。她看见柴云宽过了石拱桥,并没有走那条水泥路,而是上了古驿道。她没有多想,就把空担子丢在了地埂上。反正儿子被他爷爷接到八里坡去了。她倒要看看,这夜里到底会上演一出什么好戏。

  天说黑就黑了,还好,月亮已经出来。古驿道是石头砌起来的,好像下了霜。米香兰走了一阵,前面不见了柴云宽,后面却又有一个人影子跟上来。她弯下腰杆摸起一个小石头,想停下来不往前走都不行了。

  突然,柴云宽迎面走过来。

  米香兰好像被路边的大柏树扯了一把,就闪到了那比水桶还粗的树身背后。

  没错,柴云宽朝镇上走了一阵,掉头了。他戏唱得不好,却也知道要把假戏做真。他的这一出戏里显然没有米香兰的角色,所以,他好像连大柏树都没有看见。他大摇大摆走过去时,还念了川剧《花田写扇》里的一句台词:“昨夜你对我说,今乃‘扑蝶胜会’……”

  那以后,关于那个夜晚,柴云宽只有一套说辞,米香兰却把它改成了一折一折的戏。最后,她自己也相信了,她早就知道柴云宽会杀回马枪。她还相信,她早就知道柴云宽会绕过石拱桥去戏楼,而她自己直接跨过石拱桥,从枫树林中爬上去,提前在戏楼旁边埋伏下来……

  事实上,米香兰比柴云宽晚到一步,却又比那女人早到一步。戏楼那儿也有大柏树,把她扯过来扯过去,但她还是看见了柴云宽上梯子的背影。

  那个女人突然冒出来时,天上的云好像把月亮遮了一下,又突然打开了。

  果然是那个狐狸精。她的丈夫外出打工了,她成天在花田坝上走过来走过去,就像冬天里也要叫春一样。她上梯子的那个腿劲,又像接下来会把戏楼蹬翻一样。

  磉礅托着木柱,戏楼有好多条腿。米香兰发现自己钻进了它的胯下,已经不会出气。她的心跳声要是加重一点,那些硬撑着的老木头大概也会立即塌下来。

  但是,楼板上面静悄悄的,什么戏也没有。

  即便是“扑蝶胜会”,蝴蝶翅膀也该扇起一点声音吧?

  这时候,米香兰才发现,那个小石头一直攥在手上。

  事实上,柴云宽一上戏楼就看见了米香兰,并且以紧急的手势向那个女人报了警。他们其实都说了话,只不过小得像蚊虫一样,不像他们上午在池塘边上相遇时说得那么火辣,那么无所顾忌。

  米香兰不再等下去,一蹦就到了操场上。

  戏楼对面是村上的学校,儿子再过半年就要在那儿上小学一年级了。

  月亮明明晃晃,戏台空空荡荡。

  小石头飞上了戏台,不知击中了哪朝哪代,发出砰一声响。

  然后,米香兰从那条小路跑回了家。

  柴云宽却抢先从戏楼上往下冲,还在梯子中间就下了地。

  那个女人从梯子上走下来,没有拉他一把,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。

  米香兰回到家里,把一盒火柴揣在身上。她大声叫爹,问:“戏楼那儿,从前真有一个寺庙吗?”

  “乐安寺啊!”父亲说,“一九七一年,拆了,修了学校了。你就是那年生的。那时候舍不得好田好地,但娃娃读书要紧啊……”

  “那烂戏楼,怎么没有一块儿拆了呢?”

  “那叫万年台,它挡你路了?”父亲叫起来,“它又没向你要夜饭吃!”

  米香兰抱着干柴和稻草,浑身不停地打战。她好像要找一个宽敞的地方,点燃这些柴草烤一堆火。她走的还是那条小路。她一头闯进了操场,月亮却一头钻进了云里。

  天黑得像锅底。她把柴草丢在地上,摸索着分出一束稻草,划燃火柴点起来。她猛地转过身,举着火把一晃,照见的果然是那个人。

  那是一个光棍,叫牛金锁。那个让米香兰的父亲坠崖的人,就是牛金锁的爷爷。

  米香兰已经明白过来,她这一出戏是演给自己看的,现在多了一个观众,她更要把戏演下去了。

  牛金锁的眼睛让火光晃着了,好像闭上了。

  米香兰咬着牙说:“你不是你爷爷!”

  牛金锁的嘴皮很厚,怎么也闭不拢。

  稻草很快就燃光了。米香兰胡乱抓起一把干柴,用地上的残火点燃。她举着火把向戏楼走过去。但是,她没走出几步,就被牛金锁从后面拦腰箍住了。

  后来,米香兰没有把这一折戏也给改了,她不能把自己改成故意放火烧人。她不停地挥舞火把,直到牛金锁突然松了手,在地上打了一个滚。她举着惊恐乱颤的火把,看着牛金锁弹跳起来,几把扯下着了火的黑棉袄。她把火把丢在地上,牛金锁也把黑棉袄丢在地上,汇成了一团火……

  

四  万年台

  

  天还没亮,丁从杰就从回马镇出发,步行去花田沟村。他吃和住都在镇政府。那条通村水泥路在他来之前就已经开始升级改造,却还是可以磕磕绊绊走车的。他在成都也要早早起来跑步,但这条古驿道上的石头已经老得不成样子,疙疙瘩瘩跑不起来。

  镇上到村上步行约需四十分钟。这天早上,丁从杰却在路上有了一个耽搁,晚到了几分钟。

  滕娜在头天下午打电话来,说她将在今天带队来花田沟,八点从市上出发,九点以前到村上。丁从杰本来用不着起这么早,但是,他实在是一个急性子。市文化馆定点帮扶花田沟村,馆长滕娜的联系户正是那个叫他“老第”的柴云宽一家,而那家在前两天出了一点状况。所以,丁从杰认为自己应该打一个前站,至少要先把情况摸清楚,不能给人“第一”印象就不好。

  “麦黄蚕老秧上节,婆娘在屋里坐了月。”

  这是刚刚学会的一句关于大忙的话。他一边走,一边念出了声。

  大柏树的影子越来越密,已经进入花田沟村地界了。一棵孤零零的大柏树上有一个鸟窝,天要是亮了,老远就看得见。他不知那是什么鸟,但人家那嗓子好极了。他每次路过这儿都会朝上面望一望,对那鸟窝轻轻打一声口哨。这一回,树上静悄悄的,但他还是仰起了头,用口哨打了一个小招呼。

  树上好像有了比鸟更大的动静。他睁大眼睛,看见鸟窝变成了一团黑乎乎的影子,好像是一个人。

  他停下来,小声问:“有人吗?”

  那影子动了一动。

  他打了一声稍大的口哨,天突然开了亮口。他看清了,鸟窝还在,却没有人。他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。

  前两天,丁从杰站在戏楼上向山上望,看见一个人在树林里时隐时现。牛春枣在一旁说,那就是你联系的贫困户,他就是没事就寻鸟窝的那个人。

  丁从杰在村里联系的贫困户只有一个,而这一户也只有一个人,叫牛金锁。他已经知道,牛金锁寻鸟窝是为了捡鸟粪做肥料。他一想这个就着急,平白无故就把人家急到树上去了。

  他一路急走,上了石拱桥才停下来。天已经大亮,他把手指放进嘴里,想对四周的山打一个响亮的口哨,最终却放弃了。

  太阳从山顶冒了出来。

  丁从杰继续沿着古驿道从枫树林中向上爬。布谷已经在叫尾声了,他的口哨即便响亮地打出来,也不过是一个序曲。这一道坡,他需要爬两年。他不能打个短工半途折返,但他凭着一个急性子,可以提前到顶,收一个早工。

  村委会按标准改造,施工队已经进场。村卫生室、文化室和文化广场也连带着一并升级,原来的校舍已经变成了一个工地。这笔资金是本单位捐助的,村两委要求投标方尽量招收本村人员来务工。丁从杰提出要尽量照顾贫困户,但牛春枣说,要是柴云宽那样的人来了,这个活路只好不做了。

  牛春枣的性子比丁从杰还要急,他已经站在戏楼前面了。

  从前的花田沟据说是热闹的,除了寺庙和戏楼,还有幺店子。但是,古驿道被公路和铁路一一躲过以后,只有戏楼还在,热闹却不再有。村两委已经挪一步到戏楼上的耳室里临时办公,一张桌子三把椅子。这一阶段主要是制定每个贫困户的发展规划,以及村里的基础设施建设和产业发展规划。牛春枣说,我们从这儿开始,重打锣鼓重唱戏!

  这会儿,牛春枣一坐下来就说,村上的文书年纪不大,干工作却没有一点主动性、灵活性。他说:“我们那个村主任年纪虽然大了,却是既主动又灵活,一有利益他就主动了,一搞优亲厚友那一套他就灵活了。今天说好早一点,因为那两点都挂不上,你看,太阳多高了,他却连个毛影都没有!”

  文书带着人去贫困户门上贴《明白卡》,却有一家没有贴成。那家户主是柴云宽,出来阻拦的却是他的女人米香兰。米香兰的气是冲着“因残”两个字撒的。她说:“我爹残了,只要我有手有脚,他就不算残!要贴可以,换一张奖状来!”

  牛春枣已经在头天夜里给丁从杰打过电话,就是这么一个情况。两个人从各自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,一边说一边往上记。那卡可以暂时不贴,“明白”其实都是揣在心里的。牛春枣再细说一阵,这一户的致贫原因就更加“明白”了:米长久早年瘫了,属于“因残”;柴云宽早年唱过川剧,从来农活拿不上手,后来腰杆上有了小伤病,一年到头不是写诗、卜卦就是打牌赌博,“因病”算不上,却又没有“因懒”这一说;米香兰早年也唱过川剧,在农活方面也是唱念做打样样在行,却独木难撑,孤掌难鸣。如今,一家四口还住在米香兰的母亲当年修的那几间土墙青瓦房里,人均年收入在贫困线以下。

  丁从杰刚知道了当地把上门女婿叫“抱儿子”,热炒热卖说:“这个家,致贫原因不在老人身上,而在抱儿子身上。柴云宽不给力,又与岳父合不来,米香兰的手脚就被捆住了。柴云宽是这个家的短板!”

  “谁说不是。”牛春枣说,“要论米香兰的能干,她想把一个家建成什么样不容易?你只看她种的庄稼,一定会说那是全村最好的。她耕田耙地,曾经是花田沟一景。”

  “用牛吗?”

  “用牛。”牛春枣说,“现在都不养牛了,她才用上机械了。割麦子,她却还用镰刀。”

  丁从杰说:“她干过一段文艺,应该前卫一点吧?”

  “才不。”牛春枣说,“她从不参加会议,从不参加任何人家的红白喜事,连给她父亲办低保等都一概拒绝。”

  “封闭了。”丁从杰说,“如此说来,米香兰才是主要矛盾?”

  牛春枣说:“问题主要还在柴云宽身上。没人知道,米香兰为他填过多少窟窿。”

  丁从杰望着墙上的一个窟窿。墙上有壁画,但已经模糊不清,谁知道缺掉的那些块都画了些什么。

  “听说,有一回,他活活闷死了一车猪……”

  丁从杰顾不上问猪是怎么死的,问:“夫妻二人也不和?”

  “才不。”牛春枣说,“米香兰表面上恨铁不成钢,实际上,她还护柴云宽的短呢!”

  丁从杰望着外面的戏台,说:“他们当年能够登台唱戏,想必都是出众人物。”

  “柴云宽算不上。”牛春枣说,“实话对你说,我当年追过米香兰,但她没把我打上眼。”

  丁从杰把目光收回来,做了个吃惊的样子,然后压低声音说:“原来,你的群众基础并不好,我已经受了你的蒙蔽。”

  牛春枣苦笑着摇一摇头:“这么多年,我和她说过的话,加起来上不了十句呢!”

  这时候,他们都听见了车喇叭声。

  牛春枣到那个窟窿跟前望了望,说:“文化人来了!”

  两个人下了戏楼,看见操场上有几个人。丁从杰认出他们都是本村贫困户的人,村上通知大家在家里招呼客人,他们却来这儿等起了。

  米万山正好赶到了。

  一辆中巴车在操场上停稳,下来十几个人。

  滕娜中等个儿,朴素的衣裳和平底鞋。她先做了自我介绍,然后说,市文化馆的人分两批来,今天只来了一半。

  丁从杰正要说话,牛春枣却抢先替他介绍起来。

  姓丁名从杰,出生于南方某省某县城,供职于省上某厅某部门。大学念的数学,研究生念的财经。三十五岁,已婚。

  “这都是我的原话。”丁从杰笑着说,“他嫌我嗓子不好,就替我背了下来。”

  滕娜说:“精准。”

  丁从杰也替牛春枣和米万山介绍过了。牛春枣忙着张罗市上的人和村上的人见面,米万山却还在对滕娜补充介绍自己。滕娜低声说:“我们下一批来的时候,提前什么招呼都不要打。我们自己去认门,才好。”

  米万山说:“要依了我,所有的人都应该来这儿夹道欢迎!”

  滕娜只好不再说,抬起头看戏楼。

  车上下来的人都在做自我介绍。米万山对一个年轻人说:“我当村干部的时间,恐怕要赶上你的岁数了!”

  那年轻人赶紧说:“我们缺乏乡村经验,你可要多指导……”

  “我们都不是来当学生的。”丁从杰大声说,“不过你可以学一学我,先用‘我们花田沟’来造句!”

  滕娜说:“他是文化干部,造句是他的强项。”

  丁从杰说:“我们花田沟,可是一个有文化的地方……”

  滕娜指着戏楼说:“这么好的万年台,就是证明。”

  “万年台?”牛春枣说,“我只知道它叫乐楼。它还有这个名字?”

  “不知道了吧?”米万山说,“我小时候就听老人这么叫它,万年台!”


[责任编辑  文苏皖]


本文为节选,完整作品刊发于《人民文学》2017年8期。


杂志美编:郭雪艳

专题编辑:梁 豪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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